浴在晚霞中，无意翻到幼时母亲总结的我们一家六口的相册集。打开中间的某页：他挺着背，穿着黑蓝的短衬衫，咧开了嘴，使劲瞪着溜黑的眼睛，与一头黑发相映。在霞斑斓宏大的梦里，我又乘机回忆起曾经的无数个须臾——
关于一生的最源头，只能记起那片居民小楼里发生的几幕。每日午后，楼下的大院里都有一群老人，都躺坐在摇椅上，拿着一把蒲扇，轻轻地在胸前扇了又扇；亦或是把扇子摊在脸上，合起手来小憩；又或是唠着家常。有时树叶来回摆动，蛮清爽。小小的我是这里不同的风景，我让这里变得恬静又有一些朝气。而时常包着我的小胖手的，是我爷爷微皱的大手。一架架葡萄藤下，掩着的是一个花甲老人徐徐地给怀中孩子扇风的景象。孩子抿嘴睡着觉，老人身体轻晃着摇椅，一脸慈爱。
大了几岁，便上了幼儿园。因为两地离得近，爷爷就主动承担起接送我上下学的任务。有时我兴起，爷爷便领着我从幼儿园走回家。便道上是一高一矮的身影，高的放小步子等着小的；或者我一蹦一跳地在前，手里拿着几个羊肉串，爷爷慢悠悠地跟在我后面，是笑着的。爷爷总是笑着的。这时我那红黄相间的小书包便背在了他肩上。有时爷爷便骑着自行车从家和幼儿园之间来往。书包一直放在车前的铁筐子里，后座又安上了个安全椅，我坐在上面，攥紧扶手，感受着清风带动发丝挠着脸颊，抬头只见蔚蓝中搅拌着几抹纯白，从两侧墨绿中穿过。知了的叫声和那条小道也都双双吹进了我的童年……
那时的作业也全都是他辅导的——爷爷是高中上了一半就不上了——他是地主的儿子。但他仍爱读书，每天下午就见他戴着他的金丝镜，捧着一本书坐在沙发上默默地读。他这一生的经历是我一直好奇的。
在我断断续续的记忆中，爷爷变老这件事，是分成了两个瞬间的。不记得到底是多大，只是在一个夏天放了学的下午，妈妈告诉我，爷爷的左臂骨折了，搬管搬的——盖房能用到的某种管子吧。爷爷在老年人里很强壮了，六十多岁的他总是在仓库和工人们一起干活。工人可都是一帮二十多岁的小伙子。至于原因，是因为一个工人在车上卸管时没看好爷爷的胳膊，就那么“邦”的一下，管子砸到了爷爷左臂上。
可能一个月吧——不记得了。只是觉得爷爷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——终于又见到了他。当时放学在一个娘娘家里，妈妈就来接我了。背着书包，迈过门槛的瞬间，抬头便看见了爷爷。知了的叫声瞬间停止，来回抖动的树叶突然停在某一角度；就像那张照片一般，他又哈哈地笑。一切回归正常时，我不敢去看爷爷的胳膊；我总是在看别人的伤痛时全身忽然地发紧，似乎是一种恐惧。若干年重新回想起此事时，我更加懂得了爷爷的痛——关节长期不弯曲又做恢复训练时，那疼痛是钻到骨髓里的。因为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自己的那段亲身体验。我也相信，他那一刻的笑脸，会永恒地刻进我的记忆；在未来某个失意的时刻，和他陪伴我的所有时光一起，安抚我毛躁的心。
光阴渐渐拉开我和爷爷的距离。每周末，他会送我上课外班。在人来人往的地铁站里，我只是风风火火地走，隔一会儿停下来等等爷爷；爷爷也匆匆忙忙地跟。不记得哪一天，我再次回头等待爷爷，隔着密密麻麻流动的人头，钻入眼帘的，是他额头上沁出的一层汗珠。我猛然一惊，突然感受到岁月给予我们两人的截然不同的态度。他真的老了，不再是我原先那个能顶着大雨从沧州骑车到天津的人了。
几年后，爸爸带爷爷去南京看病——年轻时劳累留下的病根。自那回来以后，爷爷就忽然住进了医院。这是我记忆里他第二次住院。妈妈带着我们和大姑一家人去看他。推开病房后，爷爷就朝我们哈哈笑，与曾经的画面两两重叠。看着他胸前贴着的一条条线，我呆住了。
如今，爷爷可能要去做手术了。我不知道这个选择是否明智——对于一个将近耄耋的老人来讲。不过既然他想，做孙女的便诚心诚意为他祈祷；我相信爷爷的求生欲很强——他总是跟奶奶说万一他哪天走了怎么办，奶奶每回听完就骂他怕死；他还总是说一定要等到我和妹妹结婚那天，他要把关；他还想看看我俩的孩子——我也相信医生的技术很高超。
望着仅余一半的夕阳，我眼里闪着微光，在怀里抱紧相册。到如今，我才终于明白：爷爷不是畏惧死亡，他是害怕与他活这一遭的亲人阴阳两隔，他不想看见我们哭，而他却只能任他的魂魄来回穿过我们的身体。
我是贪婪的。如果可以，我想记住爷爷和我的所有，就到我老；我不想让这一生的美好遗落在荒野里。我也渐渐知道，老人们都想过自己走的那天，而对于爱人和儿女，他只希望将来的某天亲人回想起有关他的记忆时，像南极的极光、撒哈拉的沙粒，是绚烂且温暖的。